每次去石牌,都要上山,走进那座城堡。
石牌的三峡人家,几乎所有到宜昌的观光客都有到此一游的节目。而它山上的巴王宫——巴人崇虎又称虎堡,则以古朴和厚重的巴文化氛围令人心向往之,山上的巴人部落还有着丰富的农耕生活气息。竹林、桔园、篱笆、猎户、风车、石磨、火塘,仿佛是,梦里依稀外婆家。
其实,我的本意并不在此。我明白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座石头与木料垒起来的城堡,尽管它伟岸壮观,也不算稀罕。至于农家作坊,那些剪纸、熬糖、榨油、织西兰卡普等等,都是我从小在鄂西山区看惯了的手艺——就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太熟悉了反而就没有了新鲜感。
那么,是什么揪扯着我的心,让我一次次走进巴王宫?
沿着青石台阶一脚踏进巴王宫大门的刹那间,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欲念是多么古怪、荒唐、遥远、缥缈!当我看见巴王和他女儿躬身施礼迎接游人时,我竟是那么强烈地想起了巴王的情人鄂水娘,那么心尖发疼地怀念着那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女人。
难道真的是岁月如风、人去城空?
那个叫鄂水娘的女人又从巴王宫朝我走过来了。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就知道她身上一定佩戴了手镯和玉环,只有碧玉那种细腻柔和的光泽才与她的肤色相称。闻那丝丝缕缕的气味,我就断定她头上和衣襟上必是插了大朵雪白的栀子花,也只有栀子花那种纯净的清香才与她的体味合适。你完全可以想象她的柳叶眉、樱桃嘴和水蛇般柔韧的小蛮腰,想象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可以与那些自然形态的美好动植物相关联。
她来到巴王宫可能是为了给巴王通风报信,抑或是为了与青梅竹马的情人巴王偷欢。在我看来,这个被秦人杀了父母靠吃虎奶长大的女人,在她充满野性的身躯里,积淀更多的那些成份也许应该称作爱情。当她得知虎狼之师的秦国利用罗王的板?J蛮部落去围剿巴王的廪君蛮部落、以达到以夷制夷的阴谋后,新仇旧恨齐涌心头,于是跋山涉水赶到巴王身边,和巴王度过了一生中醉美好的三天三夜。
想想,那会是一幅怎样生动的画面?
我有理由相信巴王宫有了鄂水娘会变得更加美丽和温馨。在夜里,甚至能感受到她和巴王缠绵的私语。风雨如瓢泼,淹没了山寨。一道雪白的闪电,照亮了鄂水娘俊丽的面容。她和巴王挺立城头,拥抱在风雨声中。巴王解下身上的青铜柳叶剑送给她,电光中,柳叶剑上的虎形图案栩栩如生。
谁也没有想到,三天后,鄂水娘回到板?J蛮部落后就与罗王成亲。更没想到,鄂水娘趁新婚之夜用柳叶剑杀死罗王。还没想到,天亮以后,鄂水娘登上寨堡,横颈一剑,自刎而亡。鲜血溅红了鄂水娘的婚装,点点滴滴艳若桃花。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巴王为避免同族自相残杀,同时彻悟到与秦人融合以构建和谐家园,也割下自己的头颅,以死换得天下之和,所以,他许久许久才闭上眼睛。
多情?薄情?活着?不活?其实鄂水娘爱巴王还是爱罗王并没有对和错的问题,只是传统道德在那里强词夺理,政治利益在其中捣乱作怪。如此凄凉而又哀艳,惨烈而又利落,伤感而又悲壮的烈烈巴人的故事与传说啊!
因此,我要再次描述那个叫鄂水娘的女人。她高挑而又丰硕的身子依旧像山中的那棵水杉,她缎子般的黑发随风起伏,她在我梦里风情万端。我可以抱她、吻她、一遍遍呻吟着水娘啊水娘。我捧了一把带露的栀子花想把它送给我梦中的情人,当我走进巴王宫楼上鄂水娘的卧室门口,却又迟疑着惶恐着,呆呆地站在被天井一角透过来的阳光印染得镶金镀银的窗前而无法挪步。
是我心虚胆怯了吗?不。我知道我骨子里是个钟情的人。可是为五斗米折腰的负重人生铸成了我的惯性,使我坠入一个悲怆的宿命。想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写的,但我并不会这样做。生活的悖论就是如此不可理喻。但答案是唯一的,因为,如今,世间已无鄂水娘,又何必自作多情?这正如江淹所说:“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